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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乙己

0 生活 | 2008年11月18日
编者按:本故事根据近代大文豪鲁迅同名小说《孔乙己》改变
  常州的网吧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硬币,可以随时找零给穿衬衫的主顾(而穿西装打领带的主顾都是撒下一张十元大钞,上一小时走人,并不需要找零的)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买一瓶啤酒,每每花二块钱,选一台带不摄像头的纯平电脑,靠硬板椅坐下,热热的喝了,听着马路上喧哗的噪音上网游戏;倘肯多花两块,便可以买一包恰恰瓜子,或者一盘茴香豆,做下酒物了,如果出到五块,那就能买到一盒泡面,如果出到十块,那就能提着泡面到店面隔壁的包间里消遣了——液晶的显示器,网速是外间的两倍,有空调而没有噪音,但这些顾客,多是衬衣帮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穿西装打领带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多半身边会捎个摩登女郎。
  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网吧里当伙计,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穿西装的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(其实穿西装的主顾一般是需要MM伺候的)。外面的衬衣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给电脑加上一个小时的上网费用,然后从衬衣口袋里拔出两枚带着热气的一元硬币,数了又数,放在柜台上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要漏减一些上网时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登记身份证的一种无聊职务了(衙门里有要求来上网的都要登记身份证号码)。
 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网吧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  孔乙己是穿着西装而不进包间上网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之乎者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网吧,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上一个小时,不要包间”便排出两枚一元大钞,然后坐到靠着柜台的那台电脑旁,喝一口自己带来的可乐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光盘,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窃光盘不能算偷……窃光盘!……文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君子固穷”,什么“者乎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 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,但终于让什么电脑培训中心骗光了学费,没有进学,又不会营生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photoshop画得特别好,便替人家画画图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吃懒做。坐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电脑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画图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excel表格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excel里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  孔乙己上过半小时网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学过电脑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个CS都不会打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C++、C#也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网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其实外间的衬衫主顾大都是打打网络游戏,只有孔乙己是从来不打游戏的,他来上网都是看新闻或收发E-mail,包间里的主顾则多半急着和MM聊天了,经常是不碰那摆在包间中央的电脑的。
  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上过网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上过网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百度的网址是什么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吧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网址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掌柜的时候,上网查资料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上百度查资料的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www.baidu.com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百度还有另一个网址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唾沫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  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口可乐。孩子吃完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可乐瓶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瓶口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可乐瓶子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 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  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打开excel表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元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上网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到丁县长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,偷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服辩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  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取暖器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上网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上网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偷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会打断腿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开了台机,把键盘和鼠标放在椅子上(看样子他是坐不上椅子的了)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两元硬币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酒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 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掌柜打开excel说,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 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
 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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